John Alexander Skelton — 伦敦城下一位将被铭记的设计师
2020 秋冬季男装周的旅途自 1 月初正式启程后，分别迈过了伦敦、佛罗伦萨、米兰与巴黎的土地，欧罗巴大陆在这一趟为期半月有余的风格巡礼下，栖身于高级时装的涓涓细流之中，目睹着复古典雅与离经叛道之间的碰撞。不同的地域划分显现着不同的风格属性，包括巴黎在内的四座城市，悉数在时间的磨砺下形成了各自的鲜明标签，而分属其中的伦敦城则始终有着一丝特立独行的意味。
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伦敦时装周成立以来，这座城市即以先锋创意的丰沃之地标榜于业界，多元民族长期聚居形成的巨大包容性，吸纳着天马行空的思维，英伦绅士着装沿袭的剪裁技艺，进而保有着精工细作的传统。一批又一批被冠以鬼才之名的新锐势力于此地横空出世，1980 年代的 John Galliano、1990 年代的 Alexander McQueen、2000 年代的 Hussein Chalayan 以及 2010 年代的 Craig Green，他们的作品无形之间接续着伦敦先锋气质的流露，同时也潜移默化地传承着服饰剪裁的魅力。而在 2020 秋冬季男装周的舞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 John Alexander Skelton 拾级而上，循着前人的脚步缓缓走来，在前卫与传统的既定认知外，他的新季作品又显露出些许对英伦历史的回溯之意。在 2020 年代的起点，John Alexander Skelton 重拾了伦敦城赖以立足的基调，他的名字或许会在未来的十年时间里被反复提及。
本季秋冬伦敦男装周的名单，相较以往缺少了几位耳熟能详的人物，近年来风头正劲的 Kiko Kostadinov 与 Craig Green 选择奔赴巴黎办秀，而 Samuel Ross 主理的 A-COLD-WALL* 则首次转战米兰亮相，三位的缺席对于伦敦时装周而言的确是不小的损失，然而却也从侧面推动了后来居上者的涌现，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 2020 秋冬系列无疑是其中夺目的存在之一。
2020 秋冬系列官方命名为 Collection VIII，Skelton 在新季展示了一出战后英国工人阶级着装风格的盛宴，秀址所在地位于伦敦东南部肯特郡的扎布卢多维茨画廊，19 世纪时曾作为基督教卫理公会的教堂存在。2007 年一位名叫 Anita Zabludowicz 的艺术收藏家将其改造为了如今的式样，成为了伦敦地区新古典主义建筑的代表作。画廊内部高台俯视下的促狭空间，则成为了此次 John Alexander Skelton 施展历史手法的表演舞台。
身处这一空间内，分坐于两侧和前方的来宾分明不像是秀场的看客，反而更像观摩某次审判的群众。压抑的氛围往来升腾，一道昏黄的灯光打过，停放于地面、好似白色裹尸袋的物体不规则地排列，化着诡异妆容的人孤零零站定在最上方，人们的呼吸都开始变得谨小慎微，这的确不是一个秀场，而是一次诡谲难辨的行为艺术演出。那位孤身一人出现在舞台上的角色突然间开始念念有词地叙述着什么，在大声地喊出 saliva, snowflakes and moulted feathers of dreams 这句话后，他掀开了脚边的单子，露出了一个个假人模特，穿戴着此次系列的服装平躺在地。念诵诗句的人将它们一一举起、旋转，最后放置在地面，人们在这一刻方才一睹 2020 秋冬系列的真容。
秀场中出现的诗句选自威尔士诗人 Dylan Thomas 生前未完成的著作《Under Milk Wood》中的片段，描绘了一则在虚构村庄里发生的看似平庸却充满希冀的故事。Skelton 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将这首作品打造为视觉化的外观，而 Thomas 笔下的人物成为了其鲜活的参照，在偏安一隅的村落，人们碌碌无为，平庸至极，但却有着各自奇怪的特质和生活方式，Thomas 以此为创作基调，绘声绘色地呈现出一幕幕趣味盎然的乡村故事。
在意想不到之处寻觅隐藏的美好，Skelton 的 2020 秋冬系列秀场恰是如此，形同裹尸袋的白色物体安放于四周，陡然而起的阴冷之感犹如身处太平间内，令观者惴惴不安，那位有着怪诞妆容的独行客隐喻了诗集中行为古怪的村民，当他一顿一挫地开始解封身边的死者，系列隐藏的美好也在一点一滴地涌出：威尔士古董图案的针织夹克、赫布里底羊绒外套、哈德斯菲尔德编织裤装、灯芯绒贝雷帽以及苏格兰和爱尔兰工匠使用 11 类羊毛面料制成的燕尾服和马甲，它们穿着在体态略显僵硬的假人模特身上，却鲜活地绽放出上世纪 40 及 50 年代英国工人阶级的意蕴。粗糙的质地，厚重的面料，打补丁的服装，加之不那么精细的裁剪手法，这与人们想象中高级时装的调性可谓格格不入，然而不同于概念或细节上的某处泛指，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年代着装有着一种和盘托出的纯粹感，这些衣物曾真实地存在于彼时的工人阶级人群中，以载体的形式为画笔，记录着时代沉沦的斑驳印记，那是既不属于当下，也不归于未来，而只存在于过往的英国历史写照。
当现代男装体系愈发追求对男性气质的多元解读时，Skelton 的做法却是执拗地绝不回头，每一个系列的灵感寄托悉数出自博物馆和档案室，他翻阅着页眉之间已近尘封的往事，思忖纺织品历史与英格兰的连接，2020 秋冬系列是 Skelton 的又一次实践，从 4 年前的中央圣马丁硕士毕业系列延续至今，这位留着八字胡和英式卷发的设计师即开启了自身对于英伦历史的回溯之旅。
John Alexander Skelton 来自英格兰东北部的约克郡，早先在布莱顿大学学习艺术专业，随后前往伦敦时装学院和中央圣马丁攻读时装设计。2016 年 2 月 22 日，业界瞩目的中央圣马丁硕士毕业秀于是日登场，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首个系列作为圣马丁当季秀场的压台作品亮相。补丁状的白粉色风衣，纹理稠密的双排扣大衣，常见于英格兰工人阶级的帽款和像是混合了泥土、砂砾的裤装依次出现。Skelton 在 Collection I 中参考了 1936 年成立于英格兰北部地区的 Mass-Observation 社会组织，这是一个旨在通过由 500 名观察员来记录英国民众日常生活的机构，其中摄影师 Humphrey Spender 于 1937 年至 1940 年在博尔顿地区拍摄的系列照片 Worktown Study（ Worktown 是博尔顿地区大众观察员的代号）成为了 Skelton 当季的灵感来源，以服装作为历史的叙事蓝本，真实生活的片段在黑白相机的捕捉下一一定格，上世纪 30 年代英格兰地区普通民众的日常经由他的挖掘挣脱了阻隔的岁月之窗重回当代，理应存在的时空违和感，静谧地隐没在针线牵连的织物纺布中间默不作声，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作品有着一种魔力，你会不自觉地认为它们正是当代的产物，那些拼贴的痕迹和皱皱巴巴的样式也许会不间断地提醒你，这并不是一本轻松惬意的现代读物，而是糅杂了光阴往事与年月变迁的厚重回忆录。
凭借着 Collection I 的作品，Skelton 赢得了当年度的 L’Oréal Prize 大奖，并得到了在伦敦时装周上正式走秀的机会，这理应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但 Skelton 的反应显得有些不为所动，他的思绪已经深埋在下一个系列的叙事中，一幅更为宏大、更为错综复杂的政治性画卷酝酿着 Collection II 的诞生。
英格兰西北部的兰开夏郡进入了 Skelton 的视野，作为英国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兰开夏郡早在 18 世纪就已成为全国最大的纺织工业基地，亚麻、棉花的产量不仅供应着英格兰地区，甚至借助日不落帝国的坚船利炮输送到了海外的殖民地，其中印度是当时兰开夏郡棉纺织品的主要输出国。伴随着机械化、种植园和长距离海洋运输的组合，印度历史悠久的棉纺手工业濒于崩溃。1920 年代英印之间爆发了棉花贸易的纷争，为了创造一个自给自足的产业，印度停止向英国出口棉纺织品原材料，甘地呼吁印度人民使用本国生产的手工编织棉花，并试图保留传统的手工制作模式，以此作为对帝国主义统治的抗议行为，兰开夏郡制造的纺织品被冲天大火付之一炬，而更为汹涌的政治烈火继而蔓延到了整个国家。
Skelton 选取了这段史实作为个人品牌首个系列的开端，英国与印度对话关系上的演变，形成了他对多元民族文化共融的思考，这一过程同时也对应着英国政治局势的现状，广泛的排外情绪和分裂主义态度，导致全国各地由脱欧引发的仇恨性犯罪与日俱增，然而讽刺地是，英格兰跨越千年的历史篇章正是由多元民族文化共同谱写而成，Skelton 的 Collection II 似是在以往事为序，提醒着世人多元文化交融的可贵之处；而工业革命机械化运作对手工业的冲击则影射着行业对传统的漠视，上世纪 20 年代的印度以举国之力保护没落的传统手工业，对设计师而言着实产生了不小的震撼。深入到庞杂的历史事件内，捕捉细枝末节的触动，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大英回忆录有着比陈述事实更为深沉的含义，他的责任心与使命感从系列的宏大框架渗透到衣物的内里行间，面料，这个构成设计师创意蓝图的重要灵魂，在 Skelton 的诠释下显得尤为突出。
Collection II 中超过四分之三的面料由天然有机物染色而成，其中就包括 Skelton 在工作室周边公园里收集的铁锈和树叶，而从圣马丁的硕士毕业秀开始，Skelton 对回收材料始终有一份执念，他往返于伦敦和英国各地的二手布料市场和古董商店铺，淘来了一系列像是出土文物一般古老而质朴的面料，法国贵族曾使用过的古董床单与 19 世纪国际贸易时期的象征旧粮袋以及比利时家居面料，悉数出现在了系列的服装上。知悉面料的出处对 Skelton 的创作来说至关重要，它与服饰的存在关系，如同灵魂与肉体的组成，毫无情感维系的躯体犹如行尸走肉，干瘪而空洞，而工业化机器面料组成的衣物，只会为垃圾填埋场徒增负担。Skelton 也许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革新时尚产业的宏图大业，他只是想挑战可持续时尚是糟糕设计这一概念。「如果我要给这个世界增加更多的衣服，必须有正当的理由」，Collection II 在伦敦弗里兹艺术博览会展出时，Skelton 这样说道。
当今时尚过度消费的现状确然已引起了广泛重视，不少品牌也争先恐后地想要树立起一个姿态，谈论可持续与过度消费几乎成为了现下行业某种意义上的「政治正确」。而比起故作姿态的「表演」，Skelton 更愿意去实践，自 Collection II 开始，他每年只会生产一个系列，倘若明年的秋冬季时间我们没能看到 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身影，别担心，他一定还在寻找着心仪的面料或是在想一个正当的理由吧。
对于伦敦这座烙印着先锋基因的城市来说，Skelton 的风格似乎并无太多的惊艳之处，他没有 Alexander McQueen 那般张扬不羁的个性，不似 John Galliano 笔下雍容华贵的系列，也缺少了些许 Craig Green 作品中凸显的实验主义精神。简单来说，Skelton 不具备那种一出场就教人心潮澎湃、大脑缺氧的造诣，他的作品透露着细水长流的深邃和丝丝入扣的绵密。扎布卢多维茨画廊内被先后揭开面纱的 2020 秋冬系列由是传递出此种表达。聒噪喧嚣的环境，人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静下来的理由，聆听一场诗会，细细品味着流转于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体会一次洗礼，心无旁骛地游走于历史与织物交错的空间，欣赏 John Alexander Skelton 的创作需要时间和耐心，如同一坛陈年佳酿的美酒，唯有岁月流转，方能历久弥香。
WRITER 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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